最近跟几个在一级市场搞投资的朋友吃饭，场面有点微妙。

前两年大家聊的都是“这个赛道我看好”、“那个模式能颠覆”，酒过三巡，嗓门一个比一个大，空气里全是PPT和肾上腺素的味道。

现在呢，都安静了不少，聊孩子上学，聊最近哪款理财好，偶尔有人提起项目，也是唉声叹气，“现金流太差，不敢投了”、“创始人还在幻想上一轮的估值，没法聊”。

这种从喧嚣到静默的转变，班味儿十足。

大家不再是指点江山的“捕手”，更像是小心翼翼排雷的工兵。

饭局上这种情绪的微妙变化，其实就是宏观世界在微观个体身上的投影。

很多人觉得美联储缩表、回购利率飙升这些词离自己很远，不过是财经新闻里的几行字。

但实际上，它决定了我们饭局的气氛，决定了创业者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发出来，决定了你手里的股票是“价值投资”还是“站岗接盘”。

我们得先算一本账，一本关于“钱”的物理学账本。

过去十几年，尤其是疫情后的那几年，全球央行干了啥？

开动印钞机，把市场的“水位”抬得极高。

这就好比往一个巨大的游泳池里疯狂注水，结果是，不管你是游泳健将还是套着游泳圈的旱鸭子，大家都被水浮得很高，感觉自己牛得不行。

创业公司拿着一张PPT就能估值上亿，投资人闭着眼睛撒钱也能赚到“抬轿”的钱，买啥啥涨。

这就是金钱账上的“虚假繁荣”。

现在，游戏规则变了。

通胀这头猛虎出笼，央行唯一的选择就是把注入的水再抽回去，也就是所谓的“缩表”（Quantitative Tightening, QT）。

我们来把这个宏观动作翻译成大白话：美联储从市场上抽走了两万多亿美元，这笔钱不是转移到别处，是直接从系统里“蒸发”了。

这就好比游泳池的水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。

水位下降，第一个搁浅的是谁？

是那些离岸边最远、自身密度最低、全靠水浮着的物体。

在金融市场，这就是那些没有盈利、全靠“烧钱换增长”故事续命的资产。

创业公司，尤其是那些商业模式还没跑通的，就是最典型的代表。

VC给你的钱，本质上也是从这个大池子里舀出来的。

现在池子里的水少了，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，他们自然会捂紧口袋。

更要命的是，池子旁边还多了一个“无风险高收益”的选项——美国国债。

当一个投资人可以安安稳稳地买国债拿到5%的年化收益时，他凭什么还要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，去投你那个“九死一生”的项目？

值博率，这个词变得异常刺眼。

所以，我们看到一级市场的估值体系正在发生一场剧烈的、几乎是不可逆的结构性坍塌。

过去那套“用户增长x赛道系数=估值”的公式，彻底失灵了。

投资人现在手里的计算器，按的都是EBITDA（税息折旧及摊销前利润）、是现金流、是这家公司在不融资的情况下能活多久。

我管这个叫“蟑螂指数”——在核冬天里，活下来的才是赢家，而不是长得最大的。

拉长时间轴看，这事儿一点也不新鲜。

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前夕，大家考核的是“网站点击率”、“用户眼球数”，跟今天的“日活”、“月活”异曲同工。

泡沫一破，市场只认一个东西：利润。

历史不会简单重复，但总是押着相似的韵脚。

今天我们正在经历的，不是一次短暂的资本寒冬，而是一次漫长的、关于风险和价值的“均值回归”。

钱，正在回归它本来的价格；风险，也正在回归它应有的定价。

那么，对于身处其中的创业者，或者我们这些琢磨着投资机会的普通人，这又意味着什么？

不是悲观地躺平，而是要彻底改变脑子里的“记账方式”。

第一，重算“金钱账”。

过去，金钱账是看“估值”，看谁融的钱多，谁的账面财富高。

现在，金钱账要看“跑道”，也就是你账上的现金，除以你每个月烧掉的钱（Burn Rate），看你能活几个月。

任何低于18个月的跑道，都是在玩火。

创始人要做的，不是去见更多的投资人，而是回到办公室，砍掉所有不产生正向现金流的业务，裁掉所有“锦上添花”而非“雪中送炭”的岗位。

这很残酷，但道义有亏好过满盘皆输。

第二，要开始记“情绪账”。

创业者最大的成本，往往不是钱，是情绪。

在下行周期里，创始人每天要面对的，是员工士气的低落、投资人的质疑、客户预算的削减。

这种持续的负反馈，极易导致决策变形。

要么是病急乱投医，为了拿到钱，签下苛刻的对赌协议，饮鸩止渴。

要么是鸵鸟心态，死抱着过去的估值不放，错过最后的融资或被并购的窗口。

算清这笔情绪账，意味着要建立一个强大的心理“财务安全垫”。

接受现实，降低预期，把心态从“改变世界”调整为“活下去”，这本身就是一种核心竞争力。

第三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，是重估“机会成本账”。

在钱便宜的时代，最大的机会成本是“踏空”，是错过下一个风口。

所以大家拼命加杠杆，冲规模。

在钱贵的时代，最大的机会成本是“踩雷”，是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耗尽了所有资源。

这意味着，必须重新审视你所在的行业。

那些靠补贴、靠营销、靠创造“伪需求”的模式创新，在退潮期会第一个裸泳。

而那些真正解决实体经济“卡脖子”问题的，比如硬科技、高端制造、企业级SaaS服务，因为它们能为客户实实在在地“降本增效”，需求是刚性的，反而会在这个时期凸显其价值。

资本不是消失了，只是变得更聪明、更挑剔，它们会像水一样，流向最坚实、最有效率的洼地。

聊到最后，我那个做投资的朋友给我看了张图，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，美国上市公司的存活率和市值增长图。

一个反直觉的结论是，在危机中活下来，并且在随后十年里市值增长最快的公司，往往不是那些在危机前最“浓眉大眼”的明星企业，而是一些在危机中完成了痛苦的自我“出清”、重构了成本结构和商业模式的“幸存者”。

流动性的潮水退去，对所有人都是一场压力测试。

它洗掉的是浮华、是泡沫、是故事，但留下的，是商业的本质：创造价值，产生利润。

对于创业者而言，这或许是一个糟糕的融资时代，但却是一个建立伟大公司的黄金时代。

因为当所有人都被迫回归常识，那些真正扎根实体、现金流稳健、解决真实痛点的企业，才能最终穿越周期，成为沙滩上闪闪发光的金子。

共勉共戒吧。